我是学戏曲的，又是浙江人，在我相对熟悉和喜爱的剧种里面，越剧自然名列前茅。我最近开通了“郭梅讲戏曲”社交账号，向圈外朋友推广传统戏曲文化。有学生和朋友以为我会从嵊州开始说越剧，因为嵊州是浙江越剧的第一关键词——它是百余年前的越剧发源地，也是袁雪芬、傅全香、筱丹桂等越剧宗师的家乡。

其实，浙江作为越剧的“祖庭”，还有许多地方“盛产”越剧名家，或曰越剧元素非常丰富。比如，新昌有尹桂芳和范瑞娟，诸暨有吴小楼，余姚有戚雅仙和徐天红，鄞县有毕春芳和金采风，富阳有徐玉兰，萧山有张桂凤，上虞则有梅花奖得主、傅派传人陈飞等当代名角。向网友介绍越剧，窃以为应从脍炙人口的骨子老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以下简称《梁祝》）开始。

“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才貌双全……”这是越剧传统剧目，也是新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首句唱词，很多人也因此知道了浙江有个好地方叫上虞。而一代代越剧艺术家唱不完、道不尽、绕不开，将所有流派所有宗师“一剧打尽”的越剧《梁祝》，和上虞有着割不断的艺术血缘。

二

同样值得上虞人骄傲的，是他们为越剧贡献了另一部在电影史和越剧史上都可圈可点的戏曲影片《舞台姐妹》——该片的导演、编剧之一是上虞的儿子谢晋。

1965年上映的《舞台姐妹》，讲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竺春花、邢月红为代表的越剧姐妹“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只要河流水不断，跟着流水走天下”的凄美故事。悠悠剡溪水绵绵渺渺，古镇、古桥、古戏台古风盎然，影片不仅反映了女子越剧从浙江小山乡挺进大上海的艰难发展史，也编织起一场曲折动人的女儿血泪和姐妹觉醒故事。

熟悉越剧的观众，很容易在影片里发现其故事原型。比如，在上海声誉鹊起后的竺春花朴实无华的布旗袍和脑后的大辫子，不仅与经不起诱惑、逐渐迷失自己的邢月红那时髦女郎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也与当时衣香鬓影、光怪陆离的十里洋场形成鲜明对比，凸显了她“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的处事准则，这显然是以袁雪芬做人物原型。当然，袁雪芬当年倡导越剧改革、筹建剧场、把鲁迅小说《祝福》改编为越剧《祥林嫂》等大手笔，也被谢晋浓墨重彩地用镜头表现了出来。被始乱终弃、含恨在后台角落上吊自尽的越剧皇后商水花这个角色，折射了当年艳压群芳、红遍浦江的筱丹桂在欺凌下含冤自杀及该事件的是非曲直。

新中国成立后，竺春花趁下乡演出之际找到已经醒悟的邢月红，姐妹重聚，携手再登舞台。影片一如传统的越剧，唱了一个令观众舒心畅快的大团圆结局。谢晋还在片中恰到好处地穿插了《梁祝》《盘夫》《祥林嫂》《三看御妹》等剧目的唱段，越剧味十足。婉约清丽的江南风情，呤吓调、四工调的质朴旋律，交织成一幅极具谢晋个人风格的艺术图景，令人百看不厌。

不必说，电影《舞台姐妹》是我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我还拿它做我的核心教学素材。我早就看熟了片中的各种戏台，更看熟了竺春花被绑示众的那座古桥和桥旁的小店铺——新中国成立以前的店招是“香烛锡箔”，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店招则是“湖桥镇百货商店”。场景感准确分明，彰显了时代的巨大变迁。

而且，“湖桥镇”这个地名也让我联想起《梁祝·楼台会》里梁山伯的著名唱词“倘若我有长和短，就在那胡桥镇上立坟碑”。尽管“湖”“胡”两字并不同，在我心里这两个地名却因为越剧而产生了微妙的连接。甚至，我还发现片中有一个小错误，那就是竺春花等名伶为建造自己的剧院而发起联合义演的合同上的签名：“竺春花、姚月香、罗梅卿、戚蓝芳……”这份签名两次出现在镜头中，人名和排序一样，笔迹却大不相同。显然，当年在道具方面出现了小小的失误。不过，瑕不掩瑜，这丝毫不会减弱这部作品在我国电影史尤其是戏曲电影史上的熠熠之光。

三

《舞台姐妹》后来还成了一个“艺术大IP”——1998年，由单仰萍、钱惠丽主演的根据该片改编的同名越剧问世；2007年，由梅婷、何赛飞等主演的根据该片改编的同名电视剧首播。无论舞台剧还是电视剧，演绎的都是谢晋镜头下那个悲欢离合、浮浮沉沉的女性成长故事，都是女子越剧逐渐发展壮大的故事，也都是由越剧骨子老戏串联起来的充满江南范儿的故事。其中，越剧《舞台姐妹》更是成绩斐然，成为1998年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入选剧目，荣获第九届文华新剧目奖，也让多名演员荣获戏剧表演大奖。

不久前，由俞果、陆志艳、忻雅琴等主演的青春版越剧《舞台姐妹》，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首演，成为越剧圈中的热点。时隔25年，在越剧观众的心目中，这部剧早就成了和《梁祝》《红楼梦》《西厢记》《祥林嫂》一样的经典剧目。更值得强调的是，越剧《舞台姐妹》幕启时，是竺春花和邢月红同唱《梁祝》经典段落，最后，也是在她俩合唱《梁祝》经典段落中大幕徐徐合拢。

四

越剧《梁祝》的魅力，在作家王小鹰笔下也可见一斑：2013年，她在长篇小说《假面吟》里虚构了一个越剧的谢派——名旦谢影阁是“悲旦魁首”蔡莲芬的女儿，谢影阁及其谢派艺术一度欣欣向荣，为了使这个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和人生梦想的舞台形象存活下去，谢影阁与同父异母的妹妹谢金阁、搭档秦玉楼共同演了一出长达16年的人生假面戏……王小鹰作为越剧戏迷，将几代越剧演员的戏曲人生与现实人生铺陈得从容细腻而力透纸背，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故事里有个小配角拾妹，是谢影阁母亲的跟包娘姨的女儿，也是谢影阁的忠实戏迷兼保姆——王小鹰在书中说，拾妹是因为太喜欢《梁祝》里的“我家有个小九妹”了，才得了“拾妹”这个一辈子取代她真名的外号。这个细节十分生动。

有意思的是，也是在今年，老戏《梁祝》得到了一个“极当下”也“极上虞”的艺术回声——越剧现代戏《祝家庄里的年轻人》在北京中央歌剧院剧场上演。2015年，浙江率先提倡农民当“农创客”并实施培育，激励引导有志青年投身新农村创业。短短数年间，“农创客”在浙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成为推进乡村振兴的生力军。而《祝家庄里的年轻人》讲述的是祝媛媛、梁大力等一群年轻人回乡创业的故事，用上虞人熟悉和喜爱的越剧形式和一个全新的“梁祝”故事，展示地域文化和乡土风情。下一次我录制短视频时，除了讲老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必须提到新戏《祝家庄里的年轻人》。当然了，并不仅仅是因为该剧幕布甫一拉开，空中便悠悠飘来几句人们十分熟悉的越剧老腔调：“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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